作者:邹兰

出处:甲午网栏目:46期人物述评馆刊发表日期:2014年6月18日

摘要:一代老知识分子的文化操守和心声,正可用来概括刘德煜老师从事文史工作六十载的人生境界以及追求……

关键词: (暂缺)

写下这个题目,想起萧乾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:我骄傲在文字的岗位上,做一个忠诚的中国人。

一代老知识分子的文化操守和心声,正可用来概括刘德煜老师从事文史工作六十载的人生境界以及追求。

一、史海钩沉  名至实归“老字典”

在威海地方史学界,刘德煜老师素有“老字典”之称。以笔者的阅读范围,最早见于杨机臣先生《“老字典”里读威海》一文。其中记述刘老的一段文字是这样的:

……刘德煜则热诚,乐于助人,这位文化老人说起威海滩上的事,自古至今没有不知道的。

一晃十几年过去,人们不无惋惜地慨叹:三部老字典已经消失了两部。这后一部“老字典”,便是如今仍健在的知名地方史专家、《威海往事》一书的作者刘德煜老师。

说到这部“老字典”,无论是地方史志机构、文化部门或新闻系统,还是学术团体或个人,凡是治学专题与威海地方史有直接关系或沾边搭界的,凡是动意搜集、挖掘、整理或著述威海文化史暨民俗风物、地方掌故等各路人马,刘德煜老师都注定是一座绕不开的“富矿”。尤其是,相比那些通常少有人问津的大部头历史典籍,相比博物馆里被长期尘封的实物陈列,相比那些直接与职称、奖金乃至职位晋升等等直接挂钩的功利性学术动机,刘德煜老师无论是著文记事、举办各种形式的讲座还是开设文史类专栏,都善于将时代久远的地方史或文史知识,转化成浅显易懂的通俗语言和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,从而拉近历史与现实、学术与大众之间的距离,让人人都听得懂,看得懂,并且从中受到教益——作为一名地方史志工作者,他又是一名身体力行的文史知识普及者。多年来,刘老先后在市广播电台、电视台开办《威海知多少》、《威海典藏》等系列讲座;在《威海日报》、《威海晚报》开设文史专栏,其中《威海晚报》的老牌栏目——地方文史版块“刘公岛”,始于刘老的第一篇文章《刘公岛的由来》;在《文史资料》、《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馆刊》等刊物上,发表大批量学术文章,其新作《威海往事》,基本是上述各时期的文章总集。其中“威海简史”、“北洋海军与威海卫”卷,所承载的历史信息和学术含量,尤其看得出一位长期从事地方史志编撰者的缜密思维,掂得出这些文字沉实厚重的笔底份量;“威海往事编年记”卷,上限始于明洪武元年(1368),下限止于1949年,作者花大心力对长期搜集的零星史料加以梳理、汇总,使之以相对系列、完整的面貌呈现给读者,填补了580余年地方史的某些空白,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其内涵。

此外,威海作为北洋海军诞生地和中日甲午战争故地,以及英租威海卫等众多历史事件发生地,其在中国乃至世界近代史上的影响举足轻重。作为地方史专家,刘德煜老师曾多次受政府及有关部门委托,负责陪同各国政要、海内外史学界专家学者及新闻团体观光访问。他广博的文史知识、得体的言谈举止、敏捷的应变能力以及睿智的分寸感,在维护国家外事形象的同时,赢得了国际友人以及国内同行的一致赞誉。其中,1997年4月中旬,刘老负责陪同英国路透社一行记者,参观刘公岛及英租威海卫时期的历史遗迹,临近活动结束时,一名记者突然发问:“据说庄士敦离开威海时,当地百姓曾送他一碗清水,这表达了什么寓意?”刘老从容答道:“我们中国有句古话,叫作‘小人之交甘如醴,君子之交淡如水’。事实上,租借威海卫的殖民行径那是英国政府的行为,作为一名受政府委派的工作人员,庄士敦先生在威海任职期间,在当地群众中留下了不错的口碑,所以百姓对他以‘君子’之礼相待。”

在场的外宾纷纷翘起大拇指,连声“OK!”中方陪同人员也舒心地松了一口气。

人们也许要问,一个年过八旬的文化老人何以在耄耋之年推出这部重量级专著?又是如何达到这一学术境界?刘老风趣地将自己比作“大地的拾荒者”,说是:处处留心皆学问。

二、大地“拾荒”者  学术上的“有心人”

作为一名大地“拾荒者”,首先要具有亲近大地的品质,以及低调做人的姿态,才有可能发现那些正史不载或野史不传的、那些被尘埃遮蔽或被时间风化的、那些被人为忽略或压根无心顾及的零星史料。在刘老的学术生涯中,恰恰是这些在一般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信息,格外吸引他的目光。在这方面,他所表现出的恒定、坚毅与韧性,从不更易,也不可挫折。

(一)淮海战役期间的142篇日记

在此,让我们把时间退回到一个甲子轮回前的1948年。

辽沈、淮海、平津三大战役的胜利,奠定了解放战争在全国胜利的基础。陈毅元帅曾说过:“淮海战役的胜利是民工用小车推出来的。”当时,刘德煜便是淮海战役支前民工队伍里的一员。正是在冒死抢救伤员、运输物资的战争环境里,在徒步行经3个省、32个县的142天里,这个荣立一等功的年仅20岁的年轻人,一天不落地记下了142篇日记!日记除记述战争、局势、时事等,还尽可能记录了所到之地的历史典故、山川物貌、民情风俗等内容。下面摘录的几则日记,真实地记述了战时的残酷与艰险:

9月20日   今天行程100里,晚至古岘西10余里之南宛上住下。夜里走困了,真想打个盹,就和刘开昌轮换着共扯一条毛巾,学牵瞎子的办法,前面牵着走,后面的人闭眼走,倒也能解决点问题。

11月19日   (碾庄方向枪炮声很激烈)虽然回到郭庄,但不敢在村中待,我们四五个人便跑到近处一条战壕内。天气已经冷了,大家还是穿着单裤。姜南庄的毕守仁有办法,让每人找两条大裆单裤,然后在地堡壕沟内找敌兵丢下的棉被、大衣,带血的棉花撕下来扔掉,遇到敌兵尸体就用破衣将他们的脸遮住。先把两裤腿连在一起,再往一条裤腿上铺棉花,铺匀后再套翻过来,用长线引几趟就成了……这就是后来大家戏说“光着腚缝棉裤”的故事。

1月12日   国民党四个头的大飞机不用俯冲,扔下串串炸弹,马家牌坊被炸成一个个大坑,就像打了一口大井。我们的副大队长刘忠(东洛后人)和姜副政委(乳山人),就是被敌机扔炸弹震倒屋墙轧死的……

此外,日记中更多记录了诸如:“到了城阴村,据说村南是古代的育犁城,因此名城阴”;“到了海阳之郭城,传说古代曾在此设廓定县”等地方史料;以及淮海战役的三个阶段、黄伯韬被击毙、廖运周起义、黄维被俘等战地时事。

受条件限制,所记资料零零碎碎,其中不乏道听途说的消息,却真实地记录了一段特殊岁月,并清晰地凸现出一个年轻人留心学问、善于思考的文化气质和特殊潜质。

(二)群众文化时期的二十万余字学习笔记

“一条马路三盏灯,一家煎鱼满城腥,一只喇叭全市听”曾是威海早年风貌的写照,其中“一只喇叭全市听”便是当年文化馆安装在东门外的第一只广播喇叭,无巧不成书:领取、安装、调音和负责管理这只喇叭的人,正是文化馆“开馆元老”之一的刘德煜老师。

县级威海市文化馆成立于1952年。刘德煜服从组织安排,从竹岛完小校长的职位上调入市文化馆,成为群文事业第一批拓荒人。单位初建,底子薄,艺术人才尤其缺乏,大家都格外珍惜外出学习的机会。随手翻开刘老当年的一本笔记,从1958年3月到1967年11月,就记下了二十多万字学习资料。如今,笔记的纸质已泛黄变脆,然而那工整的字迹、用功的程度和技法精湛的舞美、场记绘图,却让人体会到老一代群文人“捧着一颗心来,不带半根草去”的执著、忠诚以及奉献精神。说起当年下乡演出的情景,老人依然感慨不已。由于人手少,四五个演职员就要支撑起一台节目,戏剧、歌舞、相声、小品、吹拉弹唱……要求每个人都是多面手。每次演出结束,村民们都提着汽灯送一程又一程,送行的村民走在水沟边或地堰上,把羊肠小道让给宣传队员走。上世纪70年代初,一次在温泉公社七夼村演出结束后,全场观众一齐站起来高呼“宣传队万岁”,正准备谢幕的刘德煜老师他们竟站在舞台上流泪了……刘老在群文战线整整工作了26年,老人深有体会地说:最纯朴最任劳任怨的是农民,最需要最渴求文化艺术的群体还是农民,作为一名群文工作者,任何时候都没有理由不铺下身子为基层群众服务。

(三)与其说把握机遇  不如“把握”自己

在刘老八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,如果说读书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,随时随地做笔记是他受益终生的好习惯,那么,踏实认真干一行爱一行的敬业精神,则无疑是他成就事业的基本资质和条件。当人们争相强调把握机遇的时候,刘德煜老师更多的时候则是把握自己——因为,机遇从来都只属于有准备的人。

对于一般人而言,每一次专业转向都将面临一次新的挑战,刘德煜老师在专业上的每一次转向却恰恰都是一次华丽的亮相,并因此成为新一轮学术研究的拓展期和上升期。

1977年,在由北京大学和山东大学考古系专家主持参与的“齐国故城考古”工作中,刘德煜老师作为培训人员,参与了临淄河崖头“M7号墓”的考古发掘工作。一是厚实的文史底子,二是早年的绘画功底以及教学实践中练就的漂亮板书和绘图特长,加上他虚心向学,细致认真,在整个发掘过程中,没有人指令也没有人要求,他在做文字记录的同时,对全部工作面逐一绘了详图,其水平即使以专业眼光来看,也近乎无可挑剔。发掘工程结束后,考古专家组决定,由刘德煜担任该项考古报告第一撰稿人。

此后,刘老转入史学研究领域。从事地方史志工作以来,有了更多外出学习、调研考察的机会,这不但大大拓展了他的学术视野,更为他的学术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条件。而善听、善记、善观察和善于独立思考的习惯,则成为他学识积累的特有方式,并为他的学术研究奠定了相对坚实的基础。比如,上世纪后半叶,首次在刘公岛古文化层发现了古陶残片,参照齐国故城考古经验,刘德煜老师第一个提出“刘公岛战国遗址”这一论点,后经有关机构鉴定确认了该遗址。

多年来,他先后参与编写了《威海市志》、《环翠区志》;担任《草庙子镇志》、《威海邮电志》、《陶家夼村志》等行业志书的编撰和评审,以及文登、荣成、乳山三市史志审稿等工作。其中,2009年重建环翠楼研讨会,建委领导、地方建筑史专家以及国内外建筑设计大师济济一堂,刘老从十五世纪末首建环翠楼的历史说起,将此前“四建环翠楼的因果”一一廓清,使之成为“五建环翠楼”不可替代的历史参照,与会者莫不钦服有加。作为《陶家夼村志》的顾问组成员之一,一桩桩地方史志不载、在民间久已失传、年轻一代闻所未闻的历史事件,统统被收藏在“老字典”里……同“老字典”里的其他典藏一样,这部分史料不止丰富了村志内容,同时也是威海文化史的中珍贵资料。

三、一代老知识分子的文化良知与忧患意识

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文化老人,刘德煜老师形象儒雅,为人处世谦和恭谨。事实上,知识分子的文化良知以及“国家兴旺,匹夫有责”的忧患意识,早已融进血脉,深入骨质。

抱持学术的应有尊严,不迷信权威,实事求是,是刘老一以贯之的学术原则。电视剧《走向共和》播出之后,他提笔写下《光绪皇帝为邓世昌题过挽联吗》一文,以确凿详实的史料,给出可信的论据,证明“此日漫挥天下泪,有公足壮海军威”挽联为杭州人高邕所送,并非光绪皇帝所题。文章最后写道:“历史就是历史,讲求真实,不应‘造史’,历史剧的演义,也应有所遵循,不可一味‘戏说’。”对待学术问题,刘老对自身的要求尤其严谨,调研刘公岛戏楼即是一例:建于清末的刘公岛戏楼,台柱上的楹联是:“龙袍乌纱帽如花石斑烂辉光照耀玉皇阁;奏响管弦声似波涛汹涌音韵传闻望海楼。”由于台柱上部被一块装饰板挡住,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下联最上边的一个字,刘老只得派一个小青年踏着梯子爬上去用手摸,结果说是“字下面有两条腿儿”。根据这一情况,在场的人认为大致上是“吹”字。在整理这段史料时,因下联中的一个“弦”字,令刘老颇感费解:“弦”而“吹”怎么可以成立呢?为此,他再次带人进岛,经反复考证,最终确定是“奏”字,方才作罢。此外,无论是历史大题材,还是岁月夹缝里的点滴信息,抑或是民间记忆乃至传说,他总是以自己特殊敏感的学术触角,循着蛛丝马迹用心扒梳、深入探索。面对那些因历史或其他原因而心门紧闭的当事人及其家属,他总是以足够的耐心、理解和尊重,化开他们的心灵坚冰,并赢得对方的信任,因此而拯救出的“濒危”史料,连刘老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。《威海往事》“历史人物”卷中大部分人物的原始面貌,基本上都是通过这样的努力,才得以拨云见日或浮出水面。如是,历史人物及其相关事件,因了这样的细节而拥有了温度和人性的慰藉,历史因此而被赋予生动、鲜活的特质,尤其是那些即将湮灭的史料,一一在这样的关注中得以还原、复活,并继续活在历史以及人们的记忆里。

有必要在这里提起的是,田荣先生在读过《威海往事》后,勾起他的深深反思,无论是《难以忘却的记忆》中对日本侵华战争以及日本军国主义阴魂不散的深刻阐发,还是《地下女交通员不平凡而坎坷的一生》那血泊底下的心酸和沉默;无论是《位卑未敢忘忧国》的热血忠肠,还是《祭祀今可慰家翁》的些许慰藉……无一不令他思潮澎湃,彻夜难眠。最终,这位已年过古稀的文史老人,决定带头出资为李家疃——一个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惨遭屠戮、已在中国版图上消失了半个多世纪的村子——修一座纪念碑!

我们有理由预期,随着时间推移,《威海往事》必将愈益凸现出它在社会学、人类学、民俗学、文化艺术以及地方史等方面的综合学术价值。后人将透过岁月烟云以及历史腠理,了解、触摸和感知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——包括唤醒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。

细心的读者还会留意《威海往事》“后记”中如下这段话:

最后也不应该忘记我的老伴马骏荣……在成书过程中,又给予了我大力的支持与鼓励,对选题构思,出了不少好点子,每当初稿出台时,她又是第一读者与评稿人,其劳不可不记。

因专业关系,与刘老相识多年,随着交流日深,在渐渐走近老人的时候,发现这部年过八秩的老字典,其使用频率至今有增无减,便无由头地有些“心痛”老人。偶然一次,当我亲眼目睹老人辗转在病榻上的痛苦形貌时,“心痛”的感觉进而变成一种“责任”。于是就想:能否尽一己之力,协助老人做点什么或者留下点什么?这大概就是鼓动刘老写作《威海往事》的最初动议了——当然,这与刘老单方面加给笔者的“策划”头衔毫无干系。接下来,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,老人每有初稿脱手,少则一两篇,多则三五篇,我便前往取回打印,然后再送他修改,直到定稿,如是往复,几乎成了刘老家中的“常客”。记得汶川地震第二天,为稿子的事去刘老家,马老师因一直没有接到学校捐款通知,竟至寝食不安起来。结果,这位年届八旬的老教育工作者,在等不及通知的情况下,亲自跑去学校一次性捐款1000元。风雨同舟,执子之手;夫唱妇和,文人双璧。一代老知识分子“苟利国家生死已”的责任感以及自尊、自重的文化品格,令人肃然起敬。在夫妻双双走过半个世纪的日子里,刘老有感而发,挥笔写就《金婚感赋》一首:

一辆自行车,两套蓝棉衣,三桌亲朋客,暂借邻家洞房夜。

青春夫妇难潇洒,只因人间争斗不间歇。而立期末始建家,无奈十年动乱紧相接。不惑之年求不惑,走南又闯北(史志调研),难顾家业。天命之年竟来临,却又花甲至,离休办证并开列。本想休闲享天乐,谁知,闲里没能偷安,反忙些。婚后匆匆五十年,弹指岁月。

半个世纪流淌,迎来金婚之光,回首往事,甜酸苦辣倍尝。喜庆日,怎能忘?青年是爱人、对象;中年是伴侣、佳双;老年是保姆、臂膀。暴风雨中,相偎心印避风港,晴空无云时,互视为明净的月亮,尽管有圆有缺,总觉地久天长。流去的是一场梦,未来应是金色光芒。

当珍惜这红色的夕阳……

欣赏刘老写意国画《牵牛花》及题诗,深感其温良恭谨的禀赋性情中,不乏风骨傲岸的内心持守:

未曾牵牛名不改  却向巉崖扶清风

气养浩然塞天地,腹有诗书人不老。捧读《威海往事》,我们有理由期待刘德煜老师后续文集、画集的出版。

 

(作者:威海市艺术馆馆员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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